誰在東張西望 Paradox of Every Moment
文/ 藍漢傑 攝影/何經泰 圖片/張驄瀚
張驄瀚很會即興說笑,只要不超過三百字,奇想翩翩。但要長篇敘述,語言便失去魅力,那是因為他擔心敘述情境會被用詞僵化,正如他的詩寫得極好,意象豐饒、情感幽隱,至於要寫一篇報告,那就像蚊子在眼前揮之不去,雖不是地獄,卻心神難寧。在跳脫語言的繪畫與劇場裡,他便能如魚得水地抓住生活片段,加上善感、奇想與幽默的重組,建構出合理但弔詭的空間,安寧卻懸疑的氛圍。
「驄瀚的繪畫世界,實在無法一眼看穿,是一種來自漫漫長夜的人生歷練與浮生掠影的深沉跨越,又似另一股瀰漫多元的芬多精,總在他的耳邊低聲呼喚,所以在他展示的創作對話中,讀者總要披荊斬刺,如剖心掏肺般層層剝落,才能觸及畫家的多元情感世界。」這段話是北藝大校長楊其文為《東張西望》油畫展所寫,點出張驄瀚的創作來自生活體驗,這體驗並非大風大浪,而是隱藏於日常細節與生活片段的情感暗潮。
畫中的人或蹲馬桶或跪地,有時只是坐著等待,這些人的表情幾乎無法辨識,性格在他們的服裝與姿態裡,畫作中央往往是空景,有著風雨欲來之前的懸疑,留待觀者透過氛圍的蛛絲馬跡去臆測,臆測什麼呢?
日常切面的瞬間情緒
「我把感官經驗、過往記憶與當下情緒安排其中,經過導演思維,布局出某種寧靜中的騷動,有種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的興味。我不想透露太多畫中人物的事件狀態,所以隱藏了人的表情,因為表情容易給予約定俗成的線索,我想呈現的是人類共通的情緒經驗,如此也容易與觀者的情感投射取得連結。」寫完漫長博士論文的張驄瀚,敘述能力已可長篇。
遺傳自畫家父親張秋台的色彩敏銳度,張驄瀚從小喜歡畫畫,但並未受到鼓勵或反對,從未拜師學畫。大學曾報考美術系,可是成績不夠好而改考戲劇系,而且主修表演。怎麼發現自己的表演能力?「其實是在考術科即興那一關,抽到題目後發現自己真的能夠發展。」他也想起小學課堂裡,老師請幾位學生上台唸課文,「我唸到從樹上掉下來時,就真的要做出跌倒的樣子,可是另一位同學單純唸課文,沒有要扶我。」張驄瀚說完自己先笑出聲來,之於其他同學只是課文朗誦,小張驄瀚卻自然地用身體為文字演出。
張驄瀚與父親有著距離,在台北展出的開幕酒會上,父親感性致詞,屢次說起對兒子的不瞭解,為此擔心,總是從旁人得知兒子的面貌,例如很會做菜。現在,這個令人擔心的兒子居然開畫展了,而這個畫展呈現出孩子的面貌是他如此陌生,卻也填補了長期不了解的空白,還主動找出兒子早期的畫作。父親回憶尚未讀小學的兒子,會用蠟筆在牆上畫著戲班的戲子,穿著細膩華麗的戲服,而且先從臉部畫起,孩子還矮小,先畫好的頭部在低處,再往上畫身體,畫中人因此都成了倒立。
後文藝腔的畫名
留學英國,進入中央聖馬丁藝術學院,張驄瀚念的是舞台學(Scenography),亦即關於舞台上一切的視覺呈現。「課堂作業的題目非常開放,例如泰晤士河與奧德賽漂流記,我們得從環境、內容、意涵,以及視覺可用的表現形式去發想,把會的都盡可能用上。」英文畢竟不是母語,因此張驄瀚逐漸摸索出獨創風格,他的劇場作品往往失去語言或不需語言的鋪陳,卻也並非默劇或舞蹈,而是許多生活情境切面的累積,時而荒謬得引人發笑,時而孤寂得緊扣人心,如此個人的創作風格,使張驄瀚發現「原來做戲和畫畫相通,視覺劇場起源於動機,我的創作沒有劇情大綱、故事線與角色刻劃,而是感情的跌宕與音樂的起伏,而這和我完成一幅畫的心理歷程相近,透過畫筆看到心理層次的經驗。」
《東張西望》油畫展中的畫作命名,亦可視為以文字重構出的情感記憶,諸如〈在水一方〉〈庭院深深深幾許〉〈朝雲無覓處〉〈某年某月的某一天〉〈然後我們假裝,告別〉等,觀者可因耳熟能詳而觸動,或因似曾相識而聯想。「戒嚴時期的台灣也禁錮了情感,電影、歌曲、連續劇等流行文化,湧動著一股演變自鴛鴦蝴蝶派的濃郁文藝腔,那些詞句不在生活裡,沒有人這樣說話,卻是情感想像的出口。我做的戲劇及繪畫皆取材自日常生活與通俗文化,是直接而直覺的回音。我也希望透過如此的畫作名稱,以通俗文化為基礎,產生新的文化觀點,同時結合觀者的獨立思考經驗,與我的畫產生連結。」
展名為《東張西望》,既是遊走東、西方,運用不同文化培養所造就的創作元素,也是人生切面的靜定片刻之中,對即將發生的未知所做的觀望,吸引觀者對畫作每一細節的張望。此外,藝術家透過作品表達情感,不免透露自己的同時又掩蓋自己的私密,這是另一種觀看自己的東張西望。